在我們老家，有種迷信的說法。就是貓頭鷹的叫聲是死人的兇兆。老人們通常是依據貓頭鷹在幾個地方叫，來預設將死的人數。

老叔上山後的隔天，在我姑奶奶家裏，我姑奶奶的牌友圍著牌桌邊，打紅A，邊閑談。

一個爺爺一邊洗牌一邊說：“前天晚上遠來死得好快，沒有喊痛，沒有癡呆，沒幾下就死了。”遠來就是老叔的名字。

這話說出來，大家沒有吭聲。因為他說的，與實際不符合。這個我是知道的，我去過入殮現場。

那位爺爺把牌洗好了，碼在桌上。

我姑奶奶把牌擡開，突然說：“你怎麽知道？你又沒有去看過，也沒有喝過藥。”

大家就哄堂大笑。那爺爺一邊抓牌一邊說：“前天晚上沒聽見哭嘛。喝藥只是中毒吧，肯定比死了老婆傷心要輕松。不然遠來喝了藥，很痛苦的話應該叫得比前幾天晚上更兇啊。”

一個大媽伸手抓了一張牌，按在牌堆上不往回拿。她說：“對哦。前天晚上他確實不哭不鬧。”

這個我們這些局外人就沒辦法解釋了。過了一會兒，牌抓完了。一個年輕的嬸嬸一邊整理牌，一邊說：“遠來哥是不是這個月死得最後一個人？”

那爺爺說：“是啊。最後一個了。”

那大媽說：“打牌的伴又少了一個。”

那年輕的嬸嬸說：“每個星期死一個。這個月的任務完成了。”

那爺爺說：“這樣死好舒服的。”

那大媽說：“是不錯哦。很不錯的死法。”

那年輕的嬸嬸說：“將來我也想這麽死。孩子們不受累。自己也輕松。”

我姑奶奶說：“趕緊打牌，中午不回去吃飯了，就在我家裏吃飯算了。趕時間。”

我問：“貓頭鷹叫了幾聲哦？”

我姑奶奶說：“叫了四個地方。”叫了四個地方，應該要四條命。

那年輕的嬸嬸說：“是啊，他們家才死了三個。”我覺得這話有些好笑，人家還要死幾個？

我冷笑著說：“確實，還有一個指標。”

那個爺爺的臉色變了，他說：“遠來死的時候是不是哇哇講不出來話？聽說死的時候很痛苦的。”

那個大媽也說：“是啊。在床上打滾。”

我姑奶奶說：“是啊，這個還有一個任務——遠二哥，你最大，輪到你出牌！”

那爺爺面如土色。

我姑奶奶倒臉色坦然。她是個女入殮師。附近村子裏死了人，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她打點入殮的。這個活幹了三十多年了。各種死法各種體驗，痛苦還是輕松，她一清二楚。

入殮是整個喪事祭奠活動中的第一階段，此間的工作量較大，而且時間緊迫，不得慢待。老叔往生的消息昨天早上就知道了，因為前天晚上他不哭不鬧，老二有些奇怪，起來上廁所的時候順便去看望了一下自己的父親，結果發現老叔早已全身烏黑，瞠目結舌。

老二當場嚇到了。他通知其他兄弟趕快起來，不是商量善後，而是在吵著怎麽進去搜身後錢，包括二嫂矢口否認的那個鐲子。吵來吵去，也沒有一個適當的方案。讓一個人搜身之後進去卻害怕，兩個進去另一個不放心，三個人進去又太擠。

吵了好幾小時，我姑奶奶一直豎起耳朵在聽，邊聽邊罵孽子。沒有送終盡孝也就罷了，還耽誤洗澡入殮的時辰。

我們那裏講究見紅死，見紅入殮；不見紅死，不見紅入殮。所謂見紅就是指白天有太陽的時候去世，太陽未出來之前去世，必須在太陽未出來之前入殮。一般情況下，都要在當天入殮。因為按照民間的風俗習慣，凡不能當天入殮者，需在門板或土炕上停放一天。如此對生者、亡者均不利。生者由於入殮推後，喪期延長，不僅造成經濟浪費，而且天天看著死人懶洋洋地躺在那裏，精神上也是一種莫大的打擊。對亡者來說，辛辛苦苦操勞一生，死後再背三天門板或土炕板，生生死死都得受苦受累不得安寧，所以要盡量當天入殮。

我也在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兒，我小心翼翼地跟姑奶奶說：“吵就吵吧，擺一天就擺一天。他們不寒心，我們操什麽心？老叔受累了點。”

姑奶奶皺著眉頭說：“身子硬了啊，不好洗澡了。”趁熱還可以擡進洗澡盆裏洗澡，身子僵硬了，直直的確實塞不進洗澡盆了。

我說：“那怎麽辦？”

姑奶奶說：“涼拌，只能用香水擦擦身子，意思一下就算了。身邊沒有子女送終盡孝，不能掌握時間，就只能這樣了。”

送終盡孝，實際上就是晚輩打送老人。也就是說，在老人垂危之際，應及時通知其所有子女等直系親屬，讓他們盡可能多抽點空閑，守護在老人身旁，直到老人咽氣仙逝為止。何也？其一，可使子孫們多盡一點孝心，盡可能讓他們多伺候老人幾天，使老人多活幾天，以免日後後悔。其二，可以在老人臨終前聽取遺言，日後按照遺囑處理好老人生前未能處理的事宜。如辦什麽事誰欠多少錢、欠誰多少錢、家中財產如何處置、喪事如何處理等等。其三，在老人垂危之際，能有子女等直系親屬守護其側，對老人在心理上是一種莫大的安慰，既使離開人世，亦能死而瞑目，故此稱作送終盡孝。

姑奶奶說：“當然啦，送終盡孝的那些事對遠來一家人來說，還沒有學到那一課。看他的孫子多上幾年學，或許會了解一點。”

我說：“這些事跟讀書多少有關系，但是不讀書只要有孝心，也可以做到的吧。”

姑奶奶說：“他們家不行。遠來出生的時候，是我接的生。我那時候十歲不到。”

我說：“為什麽？你是接生婆？”

姑奶奶說：“我哪裏是接生婆咯？他們家男人們為了省錢，不肯叫接生婆，忌諱又那麽多，不肯幫忙接生。”

我心裏一沈，說：“那怎麽辦？”

姑奶奶說：“我放學回家，他們連哄帶騙，把我拉去幫忙。還嚇唬我。”

我說：“呵呵，幸好母子平安。”

姑奶奶神色黯然地說：“誰知道呢？我送走老太太，現在又要送遠來。”

姑奶奶收起耳朵，她走到神龕前，捏一支香，點燃了，握在手中，閉目念經。

我走了過來，站在她身後。姑奶奶念完經，把香高高舉起放在頭頂，便躬身作揖。

我連忙跟著她作揖，為老叔祈福。

姑奶奶默默地作了三個揖，然後把香插在香爐裏。轉過身來看見我。她大吃一驚，臉色很慌亂，身子晃了晃，竟然站不住腳，好像要跌倒。

我連忙扶住姑奶奶，問：“姑奶奶，你怎麽啦？”

姑奶奶抓住我的手，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說：“你不能拜。”

我很奇怪。這有什麽不能拜的？拜拜總比不拜為好。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這是修行啊。

姑奶奶指了指沙發。我連忙扶她過去坐下。然後再倒了一杯水給她。姑奶奶一口氣喝下去然後陷入了沈思。

過了一會兒，晃過神來的姑奶奶說：“果果，你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啊。祖上受得了你的拜，一般的聖人、土地受不了。何況，神龕上列位的，是你表叔的祖上宗親，他們更加受不起。”

我看了看，神龕上確實寫著“本宗堂上何氏歷代考妣之神位”。我說：“沒事，就算我的身份不一樣，只要我願意，應該就沒事吧。”

姑奶奶幽幽地說：“你說了這句話，或許大家就好受一點。以後不要亂拜拜。”

我點頭稱是。但是我仍然忍不住想知道為什麽。我擡頭看著姑奶奶。白發蒼蒼的姑奶奶摸了*的臉，慢慢地說：“果果，你的八字命大，你出生的時候，就非同尋常。”

我說：“姑奶奶能說說嗎？”

姑奶奶想了想，卻說：“估計那些孽子不會幫我的忙，等一下你去幫我忙。”姑奶奶把話題轉移了。

我只好說：“好啊。”

姑奶奶把我的頭納入懷裏，說：“孩子，功德無量啊。別怕。”

我說：“不怕。我天天和老叔在一起下象棋，我不怕。老大老二老三不幫忙，我去盡盡孝。能磕頭麽？”

姑奶奶說：“你磕頭？——嗯，應該可以吧，你要是能替他祈福，他可能就不用下十八層地獄了。多苦命的一個男人。”

我說：“好吧，我去求菩薩保佑老叔。”

姑奶奶說：“規矩你懂麽？”

經過周玉軍請我代他當孝子那一次之後，這些規矩我略懂。入殮師進門的頭件事就是破窗遮紅。

老人咽氣仙逝後，所有直系親屬要暫時節衷，應及時破窗遮紅。所謂破窗，就是將窗戶紙捅破，說是老人歸西的那一剎那間要洩晦氣。如果不捅破窗戶，容易留在家裏禍及家人。同時還要將室內所有的紅色東西用白紙貼住，說是鬼魂怕見紅。

經過協商，我和姑奶奶走進老叔的烤煙房裏，我搬了一個衣櫃出來交給他們三兄弟當面檢點，也騰出來一點空間。姑奶奶就去搜查床上，什麽都沒有。盡管他們三兄弟失望又不相信，但是也不敢懷疑我和姑奶奶弄名堂。破窗遮紅之後，我環顧四周，突然看見墻角亮光一閃，我嚇了一跳。

我跟姑奶奶說：“那裏有面鏡子。”

姑奶奶遞給我一張紅紙，說：“遮起來，鏡子反陽光，老人怕，不可以的。”

接著就是洗澡。一陣小心活之後，所有直系親屬還要一起動手，為老人洗澡。洗澡水是用樟樹葉和柏樹枝熬制的湯水。最好趁身子熱把老人放在洗澡盆裏洗澡。

等我們趕到時，老叔早就身子冰冷了。姑奶奶說：“可能昨天晚上就往生了。”身子硬就只能用帕子蘸水擦一下身子。我幫忙把老叔的衣服脫掉，用香水擦了前面，再用力翻過身子擦後面。姑奶奶的眼色淡定，只有神聖的光芒。這讓我很奇怪。這不是因為處理過附近那麽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見怪不怪了，而是她的目光澄清，毫無一絲雜念，仿佛床上的老叔像秋葉般靜美，盡管是一片烏黑的秋葉。

人們對死亡一直是諱莫極深的，尤其是中國人對待死亡的態度一直是很消極的，當然像入殮師這樣一個為死人服務的職業也一直是被人們所唾棄的。我卻看到姑奶奶懷著溫柔的情感讓已經冰冷的老叔重新煥發出尊嚴和體面，而且將這種尊嚴和體面永遠地定格。我從姑奶奶的臉上體認到了一種靜謐的魅力，第一次感到了這份職業的莊重。

一直以來我對這個入殮儀式心存疑惑，既然最後要歸入塵土，幹嘛還要費這個勁？姑奶奶卻說“一向如此”。《心經》裏說不增不減。這是宇宙周而覆始的存在狀態，任何一次的離開，都是回來的開始。我們始終沒有離開，沒有離開宇宙這個自然循環。

那三兄弟還在外面吵。吵吵也好，不怕。鄰居們也越來越多了，不是圍觀看熱鬧，而是來向老叔致敬。那三兄弟看見大家默默不作聲，他們吵起來也越來越沒有意思，慢慢地停了。

再來就是裝老整容。首先要準備好裝壽衣。民間為老人準備的裝老衣裳多為藍色，一般情況下是四季衣裳，單衣裳、夾衣裳、棉衣裳和鞋帽等。這些東西老叔早些年就自己準備好了。穿衣服很費勁，老叔又重又硬，那三兄弟又不進來幫忙。

所有衣服不系扣子，不系褲帶，襖上系幾根飄帶，褲子系一根藍帶子。民間認為如果用扣子扣死了，褲帶勒死了，老人難轉世。所以飄帶不能系死疙瘩，必須系活套。

我看見壽鞋鞋底上釘了十六個布釘子，前面七個，後面九個。姑奶奶說：“陰間路滑，老人到了陰間人生地不熟，鞋上有了防滑釘子，行走較為便利。”

裝老時忌穿毛衣和帶毛的皮衣，怕老人來世變成動物，忌穿緞子布料制作的衣裳，那樣意味著斷子，子孫斷後。穿好裝老衣裳後，應簡單為老人整容，剃頭、刮臉、盤頭發。一切操作完畢後，姑奶奶和我扯開黃布，從頭到腳掩住老叔。

接下來是披麻戴孝。裝老整容之後，守候在老人身邊的直系親屬要跪在地上放聲哭，燒倒頭紙。並由他人為孝男披麻戴孝，遵照男左女右的規矩，在男子後肩旁上披一條白麻；孝女披頭戴孝。

姑奶奶說：“估計那些孽子也不會披麻戴孝。你幫忙燒倒頭紙，不用哭。”

我照吩咐燒好紙點好燭。

接下來是移屍入殮。按理說人死後由風水先生夏叔叔擇吉時入殮。他們三兄弟只顧爭吵，加上老叔是傷亡，不是壽終正寢。他們三兄弟的意思是馬上入殮然後送上山。我們這些幫忙的做不了主，只好準備移屍入殮。可是馬上遇到一個問題，烤煙房太小了，根本無法把老叔移出來。

經過一陣爭吵，最後還是按照姑奶奶的意思，把烤煙房的正面墻拆掉。

這事少見，看把戲的鄉親裏三層外三層正圍觀呢。這墻不好拆，殘瓦斷磚只能往外倒。一個漢子爬上房頂，一聲吆喝：“裏面的，外面的，讓開啊！揭瓦掀梁啰。”

聽見稀裏嘩啦一陣響，房子就矮了一截。

那漢子轉身騎在樓梯上，又吆喝：“裏面的，外面的，讓開啊！推墻了啰。”

只見塵土飛揚騰空而去，房子又矮了一大截。

烤煙房有三層。推到最下面一層的時候，那漢子照樣一聲大喊：“裏面的，外面的，讓開啊！——”

話還沒落音，只見噗地一聲，一道白影從烤煙房裏竄了出來，然後拐了個彎，沿著架在墻上的梯子，順溜上了房墻。

原來是只白貓。它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受了驚嚇，本想從房裏竄出來逃走，圍觀的鄉親堵住了去路，上了房墻。這會兒正東張西望看著底下的人們。

姑奶奶大呼一聲：“詐屍！”我一楞，大家一楞，沒明白過來。姑奶奶又喊一聲：“詐屍！快跑！”

這一聲可不要緊，大家驚掉魂，那拆房漢子立即跳了下來，摔在地上。圍觀的鄉親們轉身就跑，可是人多擁擠，結果推推搡搡，擠成一團，鬼哭狼嚎。

姑奶奶死死地盯著門口。我死死地盯著蹲在房墻上的那只白貓。我竟然看見它沖著我一笑。

藍衣女人！

我心裏火氣直冒，心裏握著的香燭快被我折斷了。姑奶奶拽了我一下，說：“後退！”

我連忙躲到她身後。

姑奶奶喊：“準備橫梁！抄家夥！”有兩個男人從地上拾起斷梁頭，高高揚起，站在我們對面的門口。

就在這時，聽見烤煙房裏面喊了一聲：“好苦！”接著幾呀一聲，老叔仿佛下了床。

姑奶奶回頭一看，滿臉驚恐。我回頭一看，原來圍觀的鄉親還沒有散光。

姑奶奶低聲說：“火紙！”

我趕緊從地上撿起幾張火紙，用手裏的香燭點燃，再遞給姑奶奶。

姑奶奶不接，死盯著門口，只說：“纏上，纏緊！”

我飛快把燃著的火紙綁在香燭上，火焰黑煙頓時濃了起來，嗆得我直流眼淚。

這時，烤煙房裏傳來一個罐子打碎在地的聲音，我轉過頭，盯著門口。不一會兒，果然，黑衣黑褲的老叔邁了出來。

姑奶奶大手一揮，暴喝：“砸它！後腦勺！”頭個男人將手裏的斷梁頭狠狠一砸，結果落空了。

老叔的速度挺快，直往前竄。第二個男人急忙狂砸，又落了空。

斷梁頭太粗，重新揚起來的時候，老叔已經飆出去幾米遠了。

我大喊：“先放倒，先放倒！”

第二個男人聽見了，果斷將手裏的斷梁頭擲向老叔的後背。可惜力量不夠，又落空了。

老叔早就跑遠了。

姑奶奶面如土色，對我暴喝：“射貓！”說完拔腿就跑。邊跑邊向那兩個男人揮手：“跟我來！”

我冷靜下來，面對離我一丈遠、有六尺來高的房墻上的那只白貓。它正輕蔑地看著我。她身體內藏著藍衣人，殺死貓，就可以將她永久封存。這是個機會。

但是殺死這樣一只能喚醒屍體的神貓談何容易？

我看了看手裏熊熊燃燒的香燭和火紙。想了想，眼睛死盯著那只白貓，慢慢地彎下身子。白貓沒動。

我伸手拾起一塊瓦片，掂了掂。白貓還是沒動。

我慢慢地伸直身子。白貓仍然沒動。

貓就是貓，太大意。我全力甩手擲出瓦片。瓦片極速飛向白貓。白貓這才作勢要逃。

晚了。它才提起身子，瓦片就狠狠地砸在它的肚子上。一聲哀嚎，白貓從房墻上掉了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我沖了過去，揚起手裏的香燭，刺向地上的白貓。

貓有九條命，挨了瓦片又跌在地上，居然迅速翻身。可惜真的晚了。

熊熊燃燒的香燭直接刺進它的肚子裏，把它釘在地上，身上的毛立即點燃了。頓時白貓變成了一團火球。

我後退幾步，隱約看見藍衣女人在黑煙紅火中哀嚎，翻滾，掙紮。

我雙掌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遠處傳來歡呼：“砸暈了！砸暈了！”

聽見姑奶奶喊：“夯他的胸口！夯！——捉雞來！”

我寸步不敢移開，從地上撿來柴火和火紙堆在火球上，守著那只貓化為灰燼。

過了一會兒，聽見姑奶奶說：“沒事了！擡回去吧。”

沒一會兒，四個漢子一人提著老叔的一肢，跌跌撞撞地回來了。大家稍作休息，又趕緊行動起來。後面儀式得趕緊走完。這屍體得趕緊送出來才好。

敞開場地辦事，大庭廣眾之下，那三兄弟再也不好畏縮，都來配合作業。

開光時，老大拿著倒頭飯中間的那個棍棍，手持壓在老叔胸上那個裝有高粱的碟子。姑奶奶念開光歌。

開胸光，明亮亮。開眼光，看四方。開鼻光，聞麝香。開嘴光，吃豬羊。開耳光，聽八方。開手光，抓錢糧。開腳光，上天堂。

入殮師念哪裏，老大將高粱灑在老叔身上對應的部位，然後用棍子舀水倒進碟子裏。

開光後，姑奶奶取下咽口錢。由老大捧頭，老二捧腳。眾人幫忙，移入外面停放的棺材內。

我把燒盡的倒頭紙灰用一張白麻紙包好放在老叔懷裏。說是老人到了陰間，盡是一些不慣熟的鬼神，如果遇到刁難的鬼神，可以用錢通融通融，以免在陰間受欺負。姑奶奶給老叔袖口裏放一個白面饃饃。傳說陰間多惡狗，老人到了陰間遇到狗，掰點饃饃餵它吃，狗就不咬了，可以順利到閻王殿報到，所以也叫打狗饃饃。然後後在老人頭頂處放一碗倒頭飯，意思是老人陽壽已盡，再也不吃飯了。

入殮後封棺，大家跪在棺材兩側。姑奶奶開始敲釘子，那釘子俗稱煞扣。姑奶奶在左邊釘，眾人喊：“爸爸啊，往右躲釘。”在右邊釘，眾人喊：“爸爸啊，往左躲釘。”

待煞扣釘好之後，姑奶奶最後一斧把壽釘在棺蓋的前邊，按照男左女右訂好後，將咽口錢掛在釘上。

黑黑的棺材後面，有幾棵竹子，垂頭蕩漾。雖然是冬天，但是竹子永遠都是綠色。我掏出手機拍下老叔的最後歸宿，存為“竹”。

過了一會兒常明燈都不用點，老叔就被那三兄弟一陣吆喝喚人擡走了。看著飛奔而去的棺材，人群中發出一陣嬉笑。

入殮的程序每一步，象手術臺上的外科手術一樣嚴格，這不僅是對於逝者和他們家人的尊重，更是對生命的尊重。入殮儀式讓我感悟到死亡的悲痛，乃至於由此產生了對生存寄於的深沈冥思，卻止於笑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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